谁是那只温柔的燕子

若干年后，在阴暗潮湿的监狱里，在粗陋的囚衣的包裹下，在用那属于贵族的曾经白净细腻的双手分拣着坚韧的粗麻时，王尔德是否会想起他在往日那篇美丽的童话中的那些语句：
    
     “以前在我有颗人心而活着的时候，”雕像开口说道，“我并不知道眼泪是什么东西，因为那时我住在逍遥自在的王宫里，那是个哀愁无法进去的地方。白天人们伴着我在花园里玩，晚上我在大厅里领头跳舞。沿着花园有一堵高高的围墙，可我从没想到去围墙那边有什么东西，我身边的一切太美好了。我的臣仆们都叫我快乐王子，的确，如果欢愉就是快乐的话，那我真是快乐无比。我就这么活着，也这么死去。而眼下我死了，他们把我这么高高地立在这儿，使我能看见自己城市中所有的丑恶和贫苦，尽管我的心是铅做的，可我还是忍不住要哭。”（王尔德《快乐王子》）
    
     有人说，快乐王子是王尔德一生奇妙的写照，但是，在他最初为自己的所挚爱孩子写下这些优美而伤感的文字时候，痛苦之于他，还仅仅是抽象的概念……
    
     从走进阴暗的监狱的那一刻起，他才真正明白了痛苦的滋味。快乐王子是幸运的，他有一只亲爱的燕子，不离不弃，相伴到死亡。对王尔德来说，谁是那只燕子呢？
    
     法庭的大门訇然中开，王尔德在两个警察的挟持下走出来，屈辱地带着镣铐，阴沉沉的长廊上挤满了喧嚣的人群，好奇轻蔑的眼光，挥舞的拳头，恶毒的咒骂与嘲笑，甚至还有迎面而来的痰液，像一阵屈辱的肮脏的风暴，席卷而来。
    
     就在这样一片喧嚣中，一个年轻人，静静地等候在那里，在众人面前，跨出一大步，恭恭敬敬地对王尔德脱帽致礼，这样一种可爱和单纯的举动使当时在场的所有人都安静下来。
    
     这个年轻人，就是罗比。
    
     在监狱里的那些日子里，罗比给了他最大的安慰，经常的探视，亲切的书信，为他料理那些烦琐的经济纠纷，有时还得忍受他因绝望而爆发的指责与抱怨。
    
     “亲爱的罗比，这是我一个人独处的第一天，当然是很不开心的一天了。我开始认识到自己可怕的孤独处境，一整天我心里都在翻江倒海般思来想去，辛酸不已。难道这不悲哀吗？可是如果我又有了钱，又可以过从前那种生活了。我认为你不会太想与我在一起的。我想你会为我的所作所为感到遗憾，但现在，亲爱的孩子，你在思想上给我的帮助是任何人也不曾或不会做到的。你在帮助我复活我的灵魂，因为我的灵魂确实在粗俗享乐的泥淖中死掉了，我的生活不是艺术家应过的生活，你可以治愈我、帮助我。在这个美丽的世界上我再没有别的朋友了。然而，我伤心地想到，也许有人会认为我在随意浪费你的财产，对你的好心无动于衷。你是被迫帮助我的。当我想到自己是多么需要朋友时，我总要悲哀地哭泣，但当我想到已得到你的帮助时，我又不禁高兴地哭了。”
    读到出狱后一个雨天王尔德给罗比的这封信，总觉得又温柔又凄凉。为了在这个广漠的世界上，曾经高高在上的他只能如此地孤独依赖一个年轻人，也为了这个悲凉的世界上这个年轻人对他温暖的爱。1900年，王尔德在贫穷与病痛的折磨下离开人世，在巴黎的一个小旅馆里，罗比依然陪伴在他身边，为他料理了寂寞的身后事。
    
     今天，王尔德的墓墙上叠印着来自世界各地的绯红唇印，宛如无数的红蝴蝶。
    
     但我想，在墓地的上方，还有一只温柔的燕子，在无言中栖息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