贾樟柯：妻子是我最亲的亲人

2006年9月10日凌晨，对于中国电影人来说是个激动人心的时刻。贾樟柯——这位曾被戏称为“电影民工”的山西导演，捧走了第63届威尼斯国际电影节至高荣誉——金狮奖，这是继张艺谋之后第二个摘取威尼斯电影节最佳影片奖的中国人。那一刻，站在领奖台上的贾樟柯一遍一遍地吻着这座金狮，吻到热泪盈眶。他的忘情，不仅为这些年来他为电影所付出的一切，为跟随他打拼多年的剧组，更为一直在他身后默默支持他的妻子朱炯——一个聪明而伟大的女人。
    
     相爱容易相守难
    
     今年35岁的贾樟柯是山西省汾阳人。1993年，他考入北京电影学院中文系，并在一年后成立了青年电影实验小组，开始了他的电影生涯。
    
     贾樟柯的妻子朱炯是北京电影学院90届摄影系的高才生，她的作品曾多次获得全国大奖。朱炯为人谦和、乐于助人，当初在贾樟柯拍摄的短片《有一天，在北京》中，他们有过短暂而默契的合作，彼此都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。
    
     1996年12月，贾樟柯的第一部作品《小山回家》在香港独立短片及录像比赛上获得了剧情组大奖，并参展第21届香港国际电影节，这引起了朱炯对贾樟柯的关注。此时的朱炯已经开始在北京电影学院任教，从事图片摄影和理论研究。一次，在跟同事讨论电影学院后起的导演时，朱炯说：“我觉得贾樟柯是比较特别的一个，他以后一定能拍出不一样的好片子来。”
    
     那以后，朱炯一有时间就有意无意地走到贾樟柯的宿舍附近，有时正好碰见贾樟柯，两个人便打个招呼聊上几句。渐渐地，两个人交往起来，没有轰轰烈烈，却是真真切切。两年的时间，爱情和婚姻都水到渠成了。
    
     1999年，朱炯嫁给了贾樟柯。那时的贾樟柯一贫如洗，所谓的婚礼也只是请几位亲朋好友简单地聚了聚。直到很多年以后，圈里的朋友才知道，贾樟柯有个太太，就是北京电影学院的副教授朱炯。
    
     最初，朱炯觉得跟一位新锐导演生活在一起，应该很浪漫、很刺激。可是，婚后的朱炯却发现事实并非如此。
    
     结婚的时候，贾樟柯答应送朱炯一样结婚礼物。朱炯很兴奋地说：“我不要戒指、不要钻石，也不要你买任何东西，只要你拍一部武打片，在片头打上献给我的妻子朱炯就行。”贾樟柯不假思索地点头答应了。
    
     然而，朱炯沉浸在爱情中的美好愿望很快被打破了。那时的贾樟柯已开始筹备第二部电影《站台》，别说要为爱去拍一部武侠片献给她，就是多用一点儿时间陪陪她，都显得那么不切实际。
    
     《站台》是在外地取景，贾樟柯一走就是半年，一开始还给朱炯打打电话，忙到后来就什么都忘了，即使后期制作时回到北京，也是整天跟剧组的人泡在租来的工作室里，经常是晚上熬一宿，早上7点钟才能回家，这时朱炯已经去学校上班了。两个人有什么事情，就在桌子上留纸条。
    
     没想到婚姻生活会是这个样子，连跟爱人一起吃饭、一起散步都成为奢求。朱炯常常看着桌子上的字条落泪，有时她会在空荡荡的家里乱摔一阵东西，可是没有人回应，甚至没有人跟她吵架。摔累后，朱炯还得自己重新收拾好零乱的家。
    
     有一次，朱炯实在忍不住给贾樟柯打了个电话，本来想说“你就不能白天工作吗?为什么非要晚上做事呢?”可一听到贾樟柯说“正忙着呢!”就什么也没说，挂断了电话。两个人还是靠字条交流，但是朱炯的字条渐渐从盼望、从思念变成了需要，变成了抱怨，最后只剩下两个字——“很烦”!
    
     就这样，两年的婚姻生活让乐观自信的朱炯变得消极悲观。有一次，听说一对恋爱了八年的恋人忽然分手了，朱炯伤心了好长一段时间，觉得世上谁也靠不住。贾樟柯只好安慰她说：“他们虽分开了，却还有说有笑，你怎么倒这么痛苦?”其实贾樟柯心里也特别内疚，他当然知道朱炯需要什么，但是他却无力改变什么。因为他不能放弃钟爱的电影。
    
     后来，贾樟柯与拍摄《站台》的女演员传出绯闻。朱炯承受着巨大的心理压力，可倔犟的她硬是把话压在心里没有问贾樟柯一句。
    
     第二天，他们约好一起去看朱炯的爸爸妈妈，结果贾樟柯临时接受一个采访，把看岳父岳母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，手机也没开。岳母特意在家里做了一桌子贾樟柯爱吃的菜，却找不到他。
    
     晚上八九点钟，贾樟柯才开手机，朱炯给贾樟柯打电话，语气平静到冰冷：“你还能回来吃饭吗？”贾樟柯还从来没有听过朱炯这样说话，急道：“马上过去!马上过去!”朱炯说：“我们该考虑一下，要不要改变这种生活。”贾樟柯慌了：“要不我不做电影了。是我不好，不负责任。”朱炯紧接着说：“你不需要放弃什么，我们只是需要改变一下，我不能再这样浪费生命，我要出国。”
    
     贾樟柯张着嘴巴，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。他知道朱炯是认真的。
    
     朱炯的出国签证很快就办下来了，她选择了去巴黎大学读艺术系。从说出决定到动身，她只用了两个月的时间。
    
     爱过方知情浓
    
     朱炯一走，贾樟柯的生活就全乱套了。
    
     一个星期后，家里的四部电话全部停机了。贾樟柯根本不知道要到哪里交费，只好跟邻居打听，几部电话就把他弄得晕头转向。没过几天又停电了，贾樟柯又到处找电卡，后来还是打了越洋长途问朱炯，才知道电卡在哪里。
    
     仅仅一个月，家里的琐事就让贾樟柯焦头烂额。
    
     想起以前，朱炯每天在家做好两个人的饭菜等他，他却很少回来吃；他的衬衫朱炯从来都是洗得干净叠得整齐地放在衣柜里，而他为了找一样东西，经常把衣柜翻得乱七八糟；朱炯总是记得他的生日，即使不能和他一起过，也会精心挑选一件礼物给他，而他却不知道她的生日是哪天；他的胃药从来都是她准备好了放在出门时背的包里，他却从来没有问过她哪里不舒服；她放弃了2次评职称的机会、3次个人作品展的机会，而他却没有送过她一样化妆品，甚至连衣服也没有陪她买过……
    
     朱炯为他做了那么多，却从来没有要求过他什么，而他却无视她的奉献。有那么几天，贾樟柯把自己关在家里，开始思考他和朱炯之间的问题所在。
    
     他一直坚持在电影里关注普通人的生活、关注他们的内心，却忽略了身边最亲爱的人的感受。原来，朱炯为了他们的家，为了让他安心做电影，默默地付出和承担了那么多。这些东西看起来微不足道，而一旦失去却显得那么珍贵。贾樟柯哭了，跪在地板上痛痛快快哭了一场。
    
     从外面回到家，贾樟柯感到特别孤独寂寞。其实，他的生活和朱炯走之前并没有太大变化，原来他们也见不了几面，可现在和那时的心理感受却完全不一样。
    
     朱炯在的时候，再忙再累，贾樟柯都觉得心里是满满当当的，因为知道有个温暖舒适的家可以给他依靠、休息。而现在，他仿佛又回到从前那段没人管没人问的日子了，什么时候想吃就胡乱吃点儿，什么时候想睡倒头就睡，心里空荡荡的。他开始深刻地体会到朱炯等自己回家时的感受。他从角落里把朱炯以前写的字条翻出来看，体验她那时候的情绪，烦乱的、焦躁的、虚空的……原来，她曾那么痛苦过。
    
     我是个幸运的男人
    
     朱炯的出国对贾樟柯震动很大。有一次，贾樟柯被邀请去电影学院讲课，他沉默良久后对满教室的学生说：“你们想做电影吗?想做电影就不要结婚。就这么做，没错的。”
    他开始想念朱炯，一天比一天想。这时候贾樟柯才明白：失去什么，日子都可以过下去，惟有失去朱炯，他的生活就会彻底没有意义了。
    
     2006年2月，贾樟柯安排好手头的事情，登上了飞往巴黎的航班。3个月不见，朱炯的精神面貌大为改观。她讲着流利的法语，开朗而自信；她带着贾樟柯去这儿去那儿，贾樟柯跟在她后面简直寸步不离。
    
     让贾樟柯感到特别吃惊和意外的是，他忽然发现朱炯原来有那么光彩照人的一面，一个他以前从来没进入过的空间——神奇而美丽。朱炯说，她已经有两幅照片在法国杂志上作了封面，她的一部分作品还在法国南部的一个城市办了个人展。她在法国所说的、所做的，都令她显得魅力倍增。贾樟柯心中突然涌出一种崇拜的力量，他开始崇拜那个曾经整天等他回家的女人。
    
     朱炯在法国的事业开展得红红火火，同时也越来越忙。贾樟柯更加强烈地思念她，一有时间就给她电话，或者飞到巴黎看她。每次见面，她都有很多的想法和创意告诉贾樟柯，有对她自己的，也有对贾樟柯的。
    
     慢慢地，贾樟柯觉得朱炯不仅是他的妻子，更像是他的知己，他们可以毫无保留地谈天说地，随心所欲地做这做那。他们能看到对方好的或不好的一面，这种感觉让他感到真实，感到生活在原汁原味之中，很轻松、很惬意。
    
     有一次，朱炯想在法国办个人摄影巡回展，她像个孩子似的征求贾樟柯的意见，贾樟柯马上飞到巴黎，两个人盘腿坐在地板上，凑在一起边看她的摄影作品，边商量着怎么操作，哪些事由她去办，哪些事由他去做。等他们聊完之后，抬起头来，都放声笑了，因为他们一直是头顶着头在说话。当时，他突然有种要紧紧地抱住她、永远不松手的冲动。
    
     贾樟柯曾经说：“爱情其实挺脆弱的，要保持爱情的鲜活，特别是在这个年代，它就更困难了。但是为什么总有一些人能够相濡以沫地走下去?是因为感情也可以升华，也可以改变，爱情在生活中升华为亲情，因为亲情是没有办法背叛和放弃的，就好像你可能跟父亲没有什么话说，但是仍有一种血缘关系，他永远是你的父亲。但是如果说变成亲情就没有爱情了，这个说法也太武断。人和人在一起的时间长了，激情肯定会变淡，但是很多时候，突然你们要共同面对一件事情，生活突然发生变化的时候，两个人会重新燃起一种生活的激情来，或者突然一方生病了，突然遭遇离别了，总之，无论是遇到困难，还是遇到一种新的事情的时候，感情就会重新燃烧。所以，爱情可能会处在一个休眠的状态，但当你爱的人成为了你的亲人，那种感情是永远不会消失的。”
    
     贾樟柯对朱炯说：“你真是个聪明的女人，聪明的女人不仅能让自己变成一个人的妻子，更能让自己成为一个无可替代的亲人。对爱情的思念总是短暂的，而对亲人的思念是永久的。”
    现在，每当贾樟柯一个人四处拍片的时候，都会不经意地在某一个时刻想起朱炯，想起她在那么陌生的巴黎，像一条可爱的鱼一样
     游刃有余，想起他和她在法国的点点滴滴。他告诉朱炯，幸亏她及时地从忧郁中走出来，及时地从整天盼着他回家陪她的状态中走出来，然后，他感叹道：“我是个幸运的男人。”
    
     其实贾樟柯不知道，朱炯为了走出自己为自己设置的爱之牢，在人地生疏的异国他乡曾痛哭过多少次、曾怎样隐忍过自己对他的感情。所幸一切都过去了，朱炯如一朵风雨过后的铿锵玫瑰，变得更加美丽动人。如今的他们平等相处，各自发展，相互扶持，相互欣赏。即使是贾樟柯捧回了金狮奖，朱炯也没有表现出太多的欣喜或激动，她只是在心里承认了丈夫的成绩，她知道这背后隐藏的艰辛，她认为贾樟柯取得这样的成绩是理所当然的，而她自己，则在自己的领域朝着既定的目标不懈地努力着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