风范

我对竺可桢校长的景仰，是从中学时代开始的。当年，湖南省有一位颇负盛名的地理老师谢国度先生，他在课堂里，几乎无日不提到竺可桢先生对气象分区的贡献。
     我是在宜山考进浙江大学的。当然，抱了很大的希望，想一瞻心仪已久的竺可桢校长的风采。没想到，那么容易见到他。每天中午，他按时到大茅草棚饭厅里，和全体同学一同吃那难以下咽的糙米饭。有时，吃完午饭，还站起来作十几分钟的谈话。可惜，我这湖南小子，听他那绍兴官话，实在费力，有时，连一句都没听懂！
    　　有一天，黄昏时近，陈诚将军要来学校演讲。
    　　那时，正值日军南犯，南宁吃紧，浙大准备迁往贵州。陈诚是当时战区最高指挥官。加之，浙大同学组织了战地服务团，参加抗敌工作。我幻想，大学生毕竟很了不起，敢与这位最高指挥官并肩作战！
    　　陈将军的青田国语，比竺校长的绍兴国语更难懂，我听完讲演，只懂得几句，而且是似乎不太顺耳的话。他说：“抗日是我们军人的责任，建国是你们学生的责任……”言下之意，你们不必参加战地工作似的。我觉得他未免小看了我们大学生嘛，心中有点不是味道。
    　　竺校长致答辞，我听懂了几句令我十分兴奋的话。他说：“不久以前，在庐山国是会议的辰光，陈辞修将军，看起来翩翩年少。而今，他为国宣劳，头上已增添几丝白发了……”这本来不过是主人赞美客人的客气话，可是，在我当年幼稚的脑子里，却想象那是英雄式的还击——你小看了我的学生了，我也倚老卖老一番！好过瘾！
    　　从此竺校长的风范在我心目中就变成永恒的了。
    　　一天早上，我独自坐在何家巷五号教室里，等待第一堂电工原理月考。啃笔记告一段落，发现全教室里只有我一个人！心想：走错了教室？继而想：几点钟了？穷小子没有手表，索性兜到何家巷三号去看走廊上的大钟！
    　　走入何家巷三号大门，只见院子里人们挤得水泄不通。我看看时针，望望同学们的面孔，似乎没有同班生，于是，又匆匆回教室，等待考试。
    　　考试没有举行。但遵义城里，却举行了一次浩浩荡荡的大游行。有人说竺校长坐在黄包车里，带队游行；也有人说，竺校长是步行，黄包车是空着的。
    　　风平浪静以后，教学又很快恢复了正常。
    　　记不清隔了多久，到校长办公室去拜见竺校长。
    　　我似乎从来没有见他那么严肃过，可能与最近的风潮有些关联。所以，我更不敢说任何话了。
    　　“校园里一切平静了？”他首先打破了沉默。
    　　“民主墙上文章很多吗？”
    　　“很多，读不完！”
    　　“署名的多不多？”
    　　我不太了解，他为什么问这句话，所以，我反问一句：
    　　“校长的意思是……”
    　　“我认为青年人要练习对自己的言行负责，这才是求是精神。我欢喜写文章署名的同学。
    　　希望大家都光明磊落，表示意见，这是发扬求是精神的高度表现。”
    　　我无话可说。校长的表情，似乎比刚才更严肃：
    　　“这次游行，平安无事，我感到满意。但，我一直十分担心。我最大的责任，是保障全校师生的安全。而当地的治安机关，却有他们自己的责任。怎样协调这不同的责任，我费了很多周章，总算没有出半点乱子。”
    　　他继续告诉我：“我刚从重庆回来不久，去教育部报告这次事件的经过。当局示意我立即引咎辞职，我并未立刻同意。第一，我有责任保障全体师生安全。在没有获得治安机关肯定保障以前，殊难一走了事。第二，我呈报教育部，学生从头到尾都没有违章乱纪，我领队，我负全部责任，希望不要归咎到任何一位同学。如果这两件事获得部里谅解，我一定自动辞职。
    　　“此外，还有一件隐衷在我心里：目前，国立大学的校长们中，只有我和梅贻琦先生两人，还不是中国国民党的党员。我深知，政治上许多事极为复杂。如果，我不顾大局，只图意气用事，立即辞职的话，不幸引起其他枝节来了，我将何以自处？顾全个人容易，顾全大局维艰！本来，这些话不必对你讲，但是，我希望你记住：‘凡事都得负责到底，大处着眼，小处着手，这才是真正的实事求是！’”
    　　这是我第一次看到竺校长那么严肃得令我敬畏！四十年后，回思往事，竺校长居然将内心衷曲说给我这小子知道，当时他的心境，是多么孤单啊！
    　　回到宿舍，有人问我校长讲些什么？我不曾透露半句，只轻声地说了一句：“我们的校长很伟大！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