如果还有下辈子

她生在天津，渔民的孩子。家里兄弟姐妹特别多，足有十二个。她是最小的妹妹。家里不富裕，却也自给自足。她是父亲母亲哥哥姐姐的老丫头，虽谈不上大家闺秀，却也算小家碧玉。家务从来不沾手，女孩子没机会上学识字，天天腻在母亲身边，学得一手好女红。
    
     他生在北京。父亲经营一个油坊，在当时也算是富贵。家里兄弟三人，行二。他上过私塾，学过文化。却在十七岁那年，被国民党抓了壮丁，让他跟着行军打仗。一天夜里，乘着夜黑风高，他从部队里逃了出来，躲躲藏藏，走了几天几夜才回家。母亲看见又黑又瘦的他风尘仆仆站在眼前，抱着他哇的一声哭了起来。
    
     也就是那天，全家人抛弃了红红火火的生意，连夜搬到了天津的乡下。临着她出生的村子，也做了农民。靠着之前经商留下的资本，勉强度日。
    
     她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，父亲琢磨着给她找个好人家。媒人给她说的是他的哥哥，可一个属虎一个属蛇属相犯冲。她父亲问：他们家几个兄弟？媒人说三个，父亲大手一挥，那给他二儿子说说？媒人乐了：“正好正好，老二属龙。大龙小龙，天作之合啊。”也就这句话，把两个人栓在了一起。
    
     结婚前他们没见过面。她听说他个子挺高，白白净净，知书达理。他听说她相貌美丽，心灵手巧。
    结婚后，她揭下盖头，看见一个少年站在她面前，微笑着看着她。那男人的确白白净净身材挺拔，却戴着厚厚的眼睛，胡子比较浓，脸上好多胡子碴。让她很失望。
    
     她不怎么会做饭，家务也是马马虎虎。却在第二年，给他生了个大胖小子，是他们家第一个孙子。就因为这个，让她受尽了嫂子的欺负。嫂子是个农村泼妇，家里家外的活干得十分麻利，骂起街来也是一把好手。常常站在院子里，指桑骂槐，温顺的她常常气得泪水涟涟说不出话。
    
     他能写会画，跟着叔叔离开了农村，离开了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村生活。在北京邮局找了个好工作。婆婆跟她说，你也跟他走吧，再家里待着，不知道还能生出什么事端来。
    
     她没上过学，他就教她读书识字。慢慢的，她也能看看报纸写写信了。
    
     几年后，国家号召干部支援三县。他第一个报名支援贵州，到那个穷乡僻壤的地方追求他的事业。这一走，就是好多年。只是每年休探亲假，回来看看她和孩子。再过几年，她也离开北京，带着年幼的大大小小孩子去贵州找他。
    
     这一走，就离家千里。贵州那时候穷啊，语言不通，交通不便，生活不习惯，受了多少苦，只有他们自己知道。而她，很多年，由于万水千山阻隔，通讯不发达。不曾再见过疼爱她的父亲母亲哥哥姐姐，直到他们一一去世，也不能守在身边。
    
     他是个傲气清高的人，脾气不是很好。但结婚几十年来，他们没吵过一句嘴。他从来不嫌她做的东西不好吃，常常夸她绣的枕头，纳的鞋底很好看。孩子们长大一点，他就开始指挥孩子去挑水，劈柴，做饭，洗衣服，不让她干活。
    
     她也全心全意照顾他，从来不曾埋怨过背井离乡，语言不通的艰辛。他爱喝酒，每顿饭都来那么一小盅，她每顿都给他炸一点花生米。没有花生的时候，就炸一点黄豆。孩子们小的时候，那可是好东西，馋得不行了才给几粒。都是他一个人的专属。
    
     离家四十年，他们在贵州没有其他亲人。一家人相依相伴。
    
     他在贵州退休去世。由于嫂子阻挠，骨灰没能回到故乡祖坟。她也住到了小女儿家。闲暇时，常常回忆起在家做姑娘时，父亲母亲给她做的好吃的。女儿是刀子嘴，埋怨自己小时候受的不公平待遇，怨母亲不曾让自己吃到美食，小小年纪就包揽大部分家务。她也只是笑笑继续回忆，自说自话。
    
     她就是我奶奶，七十多岁的人了，头发几乎没有什么白发。看得出来，年轻时美丽的影子。也看不出来，贵州贫困生活在她身上留下任何印记。奶奶在贵州，说得一口标准的普通话，干干净净的，一看就和其他老太太不一样。那个唠唠叨叨，埋怨不停的人，就是我姑姑。
    
     姑姑和奶奶闲聊，问她：“当时您满意燕子她爷爷吗？”奶奶回答：“不满意。我去贵州以后我们都不一起走。人家都问：“他俩是两口子吗？””接着问：“如果还有下辈子，您还跟他过吗？还去贵州吗？”奶奶没有回答。直到大家都忘了，开始别的话题。我听见奶奶一个人轻轻说：“如果还有下辈子……跟他。”回头看去，奶奶一脸的微笑。
    
     我似乎看见了在那个逝去的岁月里，奶奶跟着爷爷到北京，又千里迢迢领着孩子去贵州找他。看见了两个人大包小包坐几天几夜的火车回家探亲，又含着泪水，离开故土亲人的情形。也似乎看到了，第一次见面，那个美丽温柔的女孩，和那个瘦瘦高高的少年。
    
     如果还有下辈子，有人这样天涯相随，不离不弃，也甘愿吧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