不忍伤心

正当他准备办退休手续的时候，妻子病了。她住进医院那天，距离他办退休手续刚好10天。他退休的日子正是他的生日，这个日子还有另一重特殊含义——31年前的这天，他们结婚。
    
     “对不起啊，不能和你一起在家里过啦！”她躺在病床上对丈夫说，脸色还是红润的，不像一个病人。
    
     “在这里过也一样。”他指指病房道。说的是真话。这么多年，无论在哪里，只要和妻子在一起，哪里就是家。
    
     他的生日这天，也是退休日，结婚纪念日。他辞谢了单位里的欢送饭，早早赶到医院来陪妻子。两个人在病房里吹了蜡烛，吃了蛋糕。保温饭盒里装了他在家里做好的饭菜，温热着，病房里蒸腾着满室的菜香。旁人的眼光，诧异里透着艳羡。少有这样的夫妻，把快要过滥的家常日子过出新鲜来。要不是因为病，这对夫妻恐怕是完满了吧？
    
     可是，世间哪有完满的事。病友们很快知道，他们没有孩子。这是人生一大缺憾。“就因为没有孩子，两个人过日子才能过得像玩儿一样。”病友私下议论道。这话不是没有道理。
    
     他们时常见她静静地卧在床头，用他送她的黑檀木梳子梳头，一遍一遍。每次，枕头上都积下一堆头发，像蓬蓬的落叶。偶尔，她也对旁人说年轻时候的事，说到恋爱，她说：“那时候，我们在北大荒插队，整整八年，以为回不来了……后来，他先回的上海，临走时，他决心很大，对我说，一定要等你回来。他果然等了我五年，我回到上海后，他拉着我的手说，我们再也不分开……”说到这里，她不作声了。低下头，又一遍一遍沉默地梳头。油亮的梳齿抚过她因化疗日益稀疏细软的发丝，仿佛丈夫的手指。
    
     那天，他站在角落里用微波炉给妻子热饭，不经意间，病友问起北大荒的逸事。说到那句“再也不分开”的诺言，他点点头，只回了一句：“但是……现在我们要分开了。”他没想到自己会有这么多眼泪，好像半辈子的泪都留到了今天。可是，在她面前，他从未有过伤心的样子。她也没有。好像约好了似的，谁都没哭过——在最亲的人面前，是没有权利哭的。
    
     每天去菜场买菜，给妻子变着花样做好吃的，成了他退休后的头等大事。可是，她的胃口越来越小。每次进食仿佛一次战役，总吃得满头大汗。他使劲地鼓励她吃，她也努力地吃。大口大口，每一口，都仿佛在吞咽生命、空气和活的力气。他看着低头吃饭的她，看到她脖子后面嶙峋的骨头，仰起头，把涌出来的眼泪逼回去。
    
     他去洗碗了。背着他，她开始流泪。
    
     他进门，她微笑着面对他。
    
     ……
    
     两个月后，她已经没有力气微笑。默默地，闭着眼睛，听任丈夫给她梳头。梳齿间露出她苍白的头皮，还有丈夫同样苍白的颤抖的手指。
    
     只听见时间嘀嗒嘀嗒的脚步声。